1.
恩特普莱斯并不喜欢她的生活,如果十年前她有的选,在暴风雪里不合时宜地燃起的熊熊大火烧毁了她前十四年所拥有的一切之后,在蒙大拿的荒原上她宁愿把自己喂狼。颠倒天地的风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了灯光,踏进那家摇摇欲坠的酒馆的那一刻,她懵懂地以为自己获救了。却不知道胡乱擦着啤酒杯子的这个从阿拉斯加过来的女人——罗西亚——私底下干的到底是怎样的活计。
(相关资料图)
蒙大拿这个鬼地方除开绵延三千里的无垠荒原,只有为了一头牛或者几只羊就彼此仇杀的牛仔,几句言语不和就能在小路上开枪见血的狂徒,还有穷尽所有家资跨越了大半个大陆来这里的淘金客。大部分人是发不了财的,因为只要是人类在的地方就一定会出现少数人夺走大多数财富的戏码。而更糟的是这里的人总是更像野兽一点,比起维苏威农夫的劳作更喜欢普加乔夫式的劫掠,有些时候为了报仇又或者抢走什么,却又不想掀起新一轮的血腥报复,他们会把这些讨厌的事情拜托给一些人做。
罗西亚和她手底下的十几号人就是靠这种无聊的事情来生活的。
恩特普莱斯在她手底下生活的时间似乎比谁都久。
第一次开枪的时候,恩特普莱斯没准备好。她知道这一枪出来了,这一切都不一样,纯白的生活将要被血色沾染,变成黑褐的痂色,最后凝聚成息肉那种诡谲的烟紫,可是那又怎样,知道跟准备好从来都不是一回事。无所谓,恩特普莱斯哪怕杀了一千个人,天空依然是蓝色的,河水依然冰冷的,她依然一个是无家可归的蒙大拿人。
小镇离大瀑布城有35英里,常住人口不会超过1600人,铁路和黄石河在这里汇聚,特产是木头和石头,以及河底金光闪闪的沙子。
她从不在罗西亚那里喝酒,相反她会花10分钟走到镇子的另一头,走进那家生意也一样不温不火的酒吧,在那里点一杯干马丁尼。爱尔兰老板的调酒手艺并不高明多少,或者说仅仅在这个镇子上不会沦落到糟糕的行列。主要有罗西亚在,恩特普莱斯想不出来还有谁能代替她垫底。
“我的农场,足足1500英亩的好地,还有政府批给我的200英亩的土地有保护地役权……我的农场有草地、山艾树覆盖的山丘、有成片的三叶杨树、柳树和白杨树……还有 5英里的支流和 100 英里宽的森林,他们盯上它了……那群恶棍,他们也懂行啊,他们知道我的农场是一流的土地啊!”今天傍晚这里却异常地热闹,仅仅一位客人——靠窗户的圆桌上堆满了一口杯,明显喝得太多的红鼻子老头趴在上边抓着他没剩几根的白发哀叹哭嚎——只要他不时抽动的手朝着旁边轻轻多挥一点,就能制造些更大的热闹。
老板的侄女匆匆忙忙从后厨出来,想抢在损失发生之前把一摞摞的杯子收拾起来,却不知刺激到了醉鬼的哪根神经,这根圆木一样结实的身体突然蹦起,一双老茧厚到看不出皮肤颜色的大手死死地抓住姑娘的肩膀,风刮得浑黄的眼睛里血丝肆虐:“他们可真懂行啊!真懂行!我该怎么办!……杀了他们吗?!”
爱尔兰裔的老板见状直接在吧台下边抽出了核桃木做的大棒,从里边冲出来,指着醉鬼的鼻子叫喊:“里维,离她远些!”抬手狠狠的一棍敲在了醉鬼越界的手指头上,随之而来凄哀的嚎叫不亚于肉联厂里刚刚被扎穿颈动脉的猪仔,老板不留情的一棍又一棍地打在他肥胖的身躯上,真的和敲在木头上有些像,发出“埪埪”的闷响,爱尔兰人大概来到新大陆之前就在他们的土地上这样惩罚犯错的牛羊。
胖老头一开始还凶狠地还击,浑圆的身体倒在地上,粗短的腿不停地朝着店主人身上踢,甚至差点又要误伤无辜的姑娘——还是恩特普莱斯一把将她拽得远点——随着棒子一下又一下实实在在地落到身上,疼痛和力竭终于让他屈服了,就像野兽在捕兽笼里呜咽一样,他也开始呜咽向着爱尔兰人求饶。
“格洛维……哎呀,发发善心吧格洛维,我疼啊……打死我算了吧!让那群混抢走我的地……打死我算了吧!妈妈!我疼啊……妈妈!他们都是畜生啊!是畜生啊!……”
爱尔兰人的手还是很重,但到底留了情面,每一下都是往肉最厚的地方招呼,只间或一两下失了准头打在脸上,敲破了脸皮碰出了鼻血。
格洛维打累了,总算住手,回头看看躲在恩特普莱斯后边的侄女,朝这位好心的老顾客点点头算是致谢,又一靴子踢到醉鬼的屁股上:“你这个肯塔基来的孬种,密西西比河水怎么灌出你这么一个没生卵的基佬!男子汉遇到了什么不平的事就该拿霰弹枪轰碎仇家的心窝窝,而不是在我这里哭着喊着找你的老娘!”
这句话深得恩特普莱斯的心。
她不去看骂骂咧咧的老板和哭得好像他已经驾鹤西去多年的老娘刚刚咽气一样的
醉鬼,回头留心起全场最娇弱的鲜花,看看横冲直撞的“野猪”有没有碰伤哪一片花瓣。
“没有哪里受伤吧。”
爱尔兰来的姑娘生的白白净净,连下巴颌都是瘦瘦的、尖尖的,和她那挥舞着大棒的老叔实在谈不上很像,只有越过老头的肩膀去看柜子上边数第二排那张糊糊的照片才知道——人家遗传的大概是妈妈的美貌。
姑娘低着脸蛋,摇一摇头表示没事。
恩特普莱斯后退一步上上下下扫了两遍,确实没有什么擦破油皮的情况,只有手腕上被抓的地方一时间红得厉害。
还有藏在身后的,那只右手紧紧攥住的餐刀。
恩特普莱斯笑了,真是个不落下风的伶俐人。
她一伸手,半个胳膊圈住人家,指头一拧,直接没收了小小的凶器,“小心点抓着,实在不行,反握着才不割手。”她把小刀举在眼前,牵着人家的手教她握紧,左右比划着,在一边杀猪的嚎叫里做现场教学。
这引起了老爱尔兰人的不满:“纽波特,不要教坏我侄女儿。”
“你家的小狐狸天生有爪子,再怎么教,也教不成绵羊。”恩特普莱斯把餐刀在手上转了好几圈,最后一把丢在了吧台上,“还有,是纽波特纽斯,你不要教坏侄女才是。”
贝尔法斯特跟在这人后边,看她掐灭烟头丢进铁皮的垃圾桶,清隽的侧颜、翘挺的鼻尖、华丽的银发,腰带上是改装的大口径,手枪和粗麻绳做的套圈。她有一匹全镇数得上的黑骊马,而她也是四邻八乡数得上的人物,身上艺术加工的色彩特别浓重的那种。她从来只喝一种酒,只在这里待一支烟的时间,不跟人吵架也不多说话,不会闲来赌两把。她只要一进门,周身的空气就变得昂贵又沉稳,在酒馆火爆炽热的空间里一己之力开辟出一个幽静沉稳的座位。
心脏紧紧揪了一下。现在那可笑的,赖以护身的小小餐刀被某人轻巧地拿走,贝尔法斯特落空的手不由自主地收握,紧走两步想要为客人收拾出新的酒杯和桌子,却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闹剧害的自己变得僵硬,脚下一歪差点撞在桌角,多亏一只手及时护在桌沿才幸免于难。
好呆。她的身子撞在人家的手上,和被袭击的手臂跟肩膀一起发烫着疼,她猜自己在人家眼里一定窘迫、笨拙而滑稽。她背着身子悄悄揉着发烧的脸颊,在柜子里翻出要用的高脚杯,躲避来客的目光中轻轻擦拭着。
但贝尔法斯特听叔叔说,这不是好人,只是一个好看的人。
只是老头子似乎忘记了,对于一个在穷乡僻壤里长大的女孩儿来说,在山洼洼里遇见一个好看的人,跟大都会的女孩在街头的橱窗里看见宝石的项链一样,都有异乎寻常的吸引力。
贝尔法斯特不喜欢这里的人,严重的甚至是厌恶。这取决于她灵敏的嗅觉。包括牛仔在内,你不会喜欢一个人闻起来像是数日未曾打理的马厩——未能消化完全的、业已发酵的潮湿草料,混合公马发情期异乎寻常的腥臊——呼吸一口就可以够得上虐待罪了。
但这个人不一样,尽管她们的距离相当近,贝尔法斯特最多也只闻到一点马鞍晒久了的逸散的皮革味,袖子上遗落的烟草气息,偶尔还有青草枝叶被折断后留下的清香。
她喜欢这个人的味道,连带着她也很喜欢这个从不说脏话的人。
来客看着老板揍完了醉鬼,却又像哄孩子一样把他扶到椅子上坐好,胖老头还在哭哭啼啼念叨他的“杨树林”、“所有权”,好大一个人抱着爱尔兰人的胖腰身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向外滚。
他在哭什么,来客忽然说。语气平稳如中央大铁路上的铁轨,平稳得贝尔法斯特一下子都不确定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话。
要修公路了,她接着擦杯子好像擦不完一样,要从他的农场里横穿过去。在里维闹腾起来之前,他其实已经在这里哭了大半个小时了,前因后果在醉后的絮叨里倾倒得一干二净。
本地最大的承包商范戴克兄弟的承诺,就是一般情况下他们百分百绝对不会履行承诺,
说好的6万美金的赔偿款,能拿到2万元都算是他们卖给你一个不小的人情,常见的是他们会携征地之名配合手下豢养的打手,以低于市场价3成的水平强行夺走别人的地产,最后再名正言顺的以土地所有人的名义领取政府足额发放的赔偿跟补贴,用本地人的话来说就是:“闯进你的房子,在你的床上睡了你的妈妈。”
来客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在她绘声绘色的描述里频频点头,饶有兴趣的样子,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准确地提问,用那双宝石一样紫眼睛注视着自己,以示她的好奇和尊重。
这给贝尔法斯特不同寻常的勇气,跨越了刚才的窘迫·,她的声音从刚才的颤抖变得坦然,从紧张转成了活泼,好像她不是在跟一个生人讲话了。
她们两个之间的吧台被单词越锯越窄,她们从刚才刻意保持的礼貌距离,到恩特普莱斯
探着身子靠近听,不仅在物理层面的缩短了。
交谈中,贝尔法斯特不可抑地多瞥几眼。昏黄的灯光斜照这个生人的侧脸,冷白的皮肤像是被打上了一层保护的油蜡,衣襟前的四枚纽扣严严整整地扣好,具备警官这种司法系统人员才有的某种庄严,在这里是不常见的,因为最近的警长住在5英里外的皮斯顿村。
来客耐心听完了这一切,笑了一下,划开夹克上的拉链递上一张简陋的名片,蓝底白字,“等到那家伙酒醒了,告诉他我们乐意帮他协调这种事。”
贝尔法斯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第一次知道对方的全名:恩特普莱斯·T·纽波特纽斯。她将镀着塑料膜的纸片压在玻璃底下,小声的说了句好的。
“如果你有麻烦了,也可以来找我。”来客举杯仰脖饮尽,点头致意后又离去了。
当晚回到家,贝尔法斯特准备看会儿书再睡,失眠是时常发生的事情,自从父母死在大饥荒而她跟着叔叔流浪到这里,每个月总是会有这么几天要经受噩梦的折磨,后来生计所迫酒馆生意不能确定作息,她就再也没法找回正常的睡眠了。
往事不堪,她无意回首,看书便是打发时间的好习惯了,点亮台灯再翻开书,习惯伸手却发现眼镜不在她熟悉的位置。年纪轻轻就罹患近视,这要归功于生活的苦果,漂泊在外的早年间,叔叔窘迫得连蜡烛都得计算着买,贝尔法斯特只能每天收集一点蜡油,用细线自制一根根简陋的蜡烛,自制的东西只能救急,既没有多明亮,也没有多耐烧,她只能把鼻尖靠在书本上以求看的快而仔细。
该死,晚上肯定是找不到了。她郁闷起来,眼神却刚好扫过那张蓝底白字的名片静静躺在餐桌上。不是她扣下了这张纸片,是里维醉的彻底,离开都是打电话给农场里的工人才想办法抬走的。
纸片简洁的厉害,一行是名字,二行是号码,三行是那家不靠谱的酒馆的地址,其他竟什么也不写。做生意,不管正不正经,多少都急着把自己推销出去才是正道,恨不得把真真假假的履历夸出一朵花来,费尽心思地填满小小的卡片,加上种种故作高深的名称点缀,想尽一切办法鼓吹自己的门面。
贝尔法斯特走过去拿起这张因简洁而与众不同的卡片,舌尖卷起,小声读出上面的名字。纽波特纽斯。
这样的名片只有两种情况:一是低调的实业家,高高在上根本无需推销,自有大把的人自豪于替他开口;一是灰色的逐利者,躲在法律的阴影里,干的行当实在不能明说。
她回忆着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人真的会是一个恶人吗?
2.
证明这一点并不需要很久。
在感恩节的舞会上,恩特普莱斯再一次出现了。板正、沉静、有些威严。分明是同一个人,只是和那天的促近详谈比起来,明显恩特普莱斯变得遥远了。那双罗兰紫的眼睛不再投向某个具象的存在,而是收拢起来,静静注视着全局。这个人总是不着一妆,但灯光纵横衬得她的脸熠熠生辉。
全镇子的人几乎大半都在这里了,贝尔法斯特偏偏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眼捉住对方,恩特普莱斯的礼服似乎是北军军装改出来的,平顶圆帽上还有步兵的帽徽,身姿挺拔如刀站在那里就像是刚刚退伍归来。她犹豫着不知道需不需要上前打个招呼,可恩特普莱斯身边挤着好些男女,有些是瞧上她不凡的颜色,有些则不怀好意,想从她嘴里撬出点消息来——一周之前范戴克兄弟在家里被乱枪打死了——这单生意大概率是罗西亚一伙接的。
贝尔法斯特有些望而生畏。
每个人似乎都相谈甚欢,除了她。贝尔法斯特侧耳听了几句,大半都是流言蜚语和乡下人热爱的荤段子,环顾周围在酒足饭饱里逐渐有趋势向下流发展的一张张脸,她融不进这个社交圈,并诚实地厌倦这些对话。
最终爱尔兰人选择逃出来,她缩在角落的茶点桌,争取到了片刻安宁。贝尔法斯特挑了一块撒了巧克力碎的榛仁饼干——这种稀罕货色是镇长托行商从大瀑布城带回来的,小口在上面咬出一个月牙。饼干相当的酥,像是晒干的落叶,一碰即碎。
嘈杂的背景乐、男女大声的调笑、饼干咀嚼的声音,让贝尔法斯特听不见其他,直接忽略了背后传来的脚步声。当她终于注意到有人靠近时,那个人已经站在她的身侧了。矜持、平和、十足宽容。这些才是她熟悉的酒客,而非刚才陌生的元素组成那个遥不可及的灰色人士。恩特普莱斯高小半个脑袋,低头注视着她,眼睛里是流淌的紫色焰火。
火光彤彤,贝尔法斯特在其中窥得自己。闪电,从至高的天空坠落,点燃大地,纵横燃烧,身心一瞬间被击溃,骤然蔓延的野火和青白的电光在原野上肆虐。
“晚上,好。”她紧张得快咬到舌尖,巧克力的香味跟唇膏的味道融合的很好,她努力让自己说话不打磕巴,“你也来舞会呀?”
这话说出来就冒着傻泡,思绪像是摩斯电码,只能一节节被敲出来,贝尔法斯特忐忑着等待回复。对方大概率被她弄得一时无语,否则也不至于只矜持地点点头。
好在恩特普莱斯明显社交的经验比自己足很多,“晚上好,贝尔法斯特·哈兰德小姐。”朝她伸手致意。
贝尔法斯特迅速拍掉手上可能残留的碎屑,将有些凉的手指弯起来放在伸过来的温暖掌心,被轻轻握住。
“今晚你很漂亮。”她说,语气认真。
贝尔法斯特惶然抬头,随后一瞬间酸涩洗刷了身体的每个缝隙,眼睛里升腾起山谷里晚间的浓雾,一片朦胧。
她怎么都想不到,一个硬邦邦的家伙会说出最难以预料的话。眼神专注,写满真诚,比牧师给上帝唱的圣诗更加虔心,远胜一切华丽的辞藻。
这是一份难以招架的率真,她不由得别开自己的脸:“你也是,今晚很英俊。”
她总是不愿意听见别人评价自己的脸蛋,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一直如此,准确说是两个哥哥的饿死逼疯了婶婶之后。婶婶从前是个温暖的人,但那些恐怖的年景像噩梦蔓延在大地上,有些人活下来却依然住在噩梦中。贝尔法斯特被指着脸,被高声尖叫咒骂以后会变成勾人的b子;跟着一起逃亡的同乡男孩学着色情剧场里的脏话羞辱她;她开始工作的时候,那些道貌岸然的男士嘴上对她言必称赞,却藏不住放荡的眼神和手上跃跃欲试的盘剥,他们把她当做暂时无人占有的羔羊。
但她相信这个人不一样,贝尔法斯特从她的眼睛里捕捉到火焰,并非出于嫉恨、欲望和掠夺,她的眼中始终是坦坦荡荡的清明,不是放任恶意泛滥肆意横流的宣泄,而是揭开真心。
两个手掌碰了碰,在贝尔法斯特的不舍中又分开。温度消散得很慢,萦绕在指尖,仿佛要从指尖钻到她心口的破洞里去,把经年的遗失填补起来。
“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里,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走走。”周围太吵,恩特普莱斯边说边比划,“我看你好像也没有一起来的伴儿。”
贝尔法斯特极力从噪声中分辨对方的嗓音,可惜无济于事:“太麻烦你了,我还是不——”之后的话被音乐和笑声无情地掩埋了,任她怎么提高音量对方也只有摆手。
其实这里着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她瞥向旁边的人群:手里端着杯子,躁动地拨弄衣角和领结,不时投射极其不善的目光过来,似乎是在责怪这个女孩占用了他们费心打探消息的时间。
恩特普莱斯低下头,问她刚才说了什么,烦请她再说一遍。
“我说”贝尔法斯特贴在恩特普莱斯的耳边,鼻尖萦绕着她发间雪松香水的味道,一股忽如其来的鲁莽战胜了理智,促使话在她的舌齿间转了个急弯,“如果方便的话,换个地方,我们去喝一杯,怎么样?”
耳机通电一样的轻微电流穿过,像是嘴唇轻轻擦过脸颊一样的挠人。恩特普莱斯发现这个女孩产生了某种变化,挑逗性的、湿漉漉的眼睛惹人怜爱,像是被抛弃在冷雨夜的幼猫,樱桃的唇色划出无辜的弧线,下一秒弯一弯,就要化作小巧的鱼钩钓起你的心软,几乎被性感浸染透了。
承认这点一点都不可耻,硬撑着说没有动摇才是可笑的。
野草钻破了水泥的地面,在凉凉的夜风里摇曳。
抬起腕表,八点二十三。恩特普莱斯默默摩挲食指上的老茧,要确保十二点之前能送对方回家。
“当然,荣幸之至,小姐。”
这事很有吸引力。她生在原野上,没有在大海里航行过,自然不知道那个叫塞壬的传说。
舞会像是一个漩涡,吸走了这个镇子几乎全部的活力,以至于走在街上的时候,贝尔法斯特惊讶于能听见身边人的呼吸。月亮在沿着道路尽头那个寂寞的山丘上缓缓升起,她们两个不约而同慢下了脚步,眺望这颗夜空中最大的星星。一只狗獾在她们前边的十字路口经过,愣愣地站在正中间,盯着这两个奇怪的人看了一会儿,忽然又受惊地跑走了。月亮毫不吝啬地把银色镶嵌在树梢上,使得黯然的森林焕发着神圣的辉光;西风一阵又一阵的来,撞在松林尖上,撞出层层叠叠的林涛,卷过只有两个行人的街道,拉扯着女孩的裙角。越来越猛烈,好像要把漂亮的人送到月亮身边。
紧随其后的那个扶住前面那个的肩膀,弯腰替她卷起即将与尘土亲密接触的裙摆,简要询问:“冷么?”
没有,一点儿都不。贝尔法斯特回答,手掌却迷糊住良心地往人家的脖子里探。
“喂喂喂,我投降,冰啊。”恩特普莱斯笑了,捏住了她的手腕,眼睛扫过迷蒙月光照出的、两个人甚至周身萦绕着七彩光芒的影子,梦幻到易摧折的地面上,它们死死融合在一起。年纪小一点的那个还在闹,大概是喝了一点点红酒的缘故,指头大胆揉捏起平时冰霜倾盖的脸,后者也不客气,张嘴就咬住了胡作非为的手掌。
“咬人的是小狗唉。”
“小狗就小狗。”
她在秋风中间似乎闻见了丁香的味道。
她们的目的地很近,只隔着几条街。这个小镇没有划分明确的富人区闹市区,而是和谐统一的治安混乱、帮派横行。走到最后一段有路灯的街道之前,恩特普莱斯忽然站在一间花店的门口,请贝尔法斯特去里边挑几只玫瑰,“跟大家说的差不多,我们的老板不太接待正常客人,所以,”恩特普莱斯笑笑,“送几只花给罗西亚,她肯定会特事特办的。”
她们两个站在狭长的街道上,头顶孤悬的店家的挂灯随着晚风摆动,恩特普莱斯脱下外套搭在她的肩上,挽起衬衫袖子,冷肃的面容一下子增加了生活的烟火,“我到附近处理一点事情,马上就回来。”
贝尔法斯特的眼神追随着恩特普莱斯一下子隐没在街旁的巷子里。
“有什么事情我不能一……”她的自言自语没能说完,只是片刻,分别穿着黑色牛仔服和棕色大衣的两个人直接从另一条巷子里紧跟上去,同样被没有灯光的黑暗夜吞没了。
一种巨大的惊惶在她心上炸开,呼吸都被掐死了,如果被钉在十字架上是一种漫长的死亡,她得说自己在意外的情况下体验了一种不亚于耶稣所遭受的折磨。也许只有十几秒,也许已经过了几分钟,在没有监控录像的时代人的感觉很容易失灵,但一声凄厉的痛嚎刺穿了夜晚虚假的寂静,总算激活了这具僵直的身体。
恩特普莱斯!她听见自己狼狈的嘶喊砸在空荡荡的街墙上,她徒劳地向着那条巷子狂奔无视了黑暗也不在乎恐惧,她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那两条鬼影让她心中坠沉,不祥的想象在智慧之海里沸腾咆哮,片刻的绝望严密地笼罩像是维苏威火山下的庞贝城。
但明显她想得太多。
在上帝也闭着眼的这个死胡同深处,月亮也没照到,两具正在失去生息的躯体以恬静的姿态坐在垃圾箱里边,好像他们镶嵌在上边一样,花花绿绿的生活垃圾四散在他们旁边,铁质的报废熨斗砸在其中一个的肩头,破碎的玻璃瓶扎在另一个的喉咙里,血丝沿着被划伤的嘴唇流淌,在衣襟上淌出蜿蜒的血渍。
恩特普莱斯站在垃圾箱旁边,一边听着被扎破喉咙的那位破风箱一样的呼吸,一边剥下他的衣服,擦拭她溅上了血的手掌。
贝尔法斯特慌乱的脚步声惊动了她,黑暗里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望见她的身体一怔,随后大踏步地往她这里来,恶臭的垃圾也掩盖不住那股铁锈的味道。恐怖的心跳隆隆作响,好像爆发的山洪摧毁了森林,裹挟着巨量的泥沙和枯枝断木,路径上哪怕岩石都被搅碎,关于这个人的所有传说在脑海中铺天盖地地涌现,她一时之间只剩下眩晕的感觉。恩特普莱斯不管姑娘的脚步虚浮,不可拒绝地一把牵过手,强势地把她带回到大街上。
人与人被敬而远之的理由是不同的,有的是高高在上不可亲近,有的是为富不仁恶贯满盈,有的则是令人恐惧。贝尔法斯特见过不少被杀死的人,在冲击镇压军阵线的难民潮里,在横渡大西洋的移民船上,在贫民窟斗殴的赌坊门口,死的人表情大多一样,无论生前多么凶恶,死的一刹那他们往往张开双臂,一动不动,惊愕、困惑而略带委屈的表情,无论年轻与否死亡都是生命不能理解的事情,就像她其实已经看惯了伤口流溢出来的鲜血,却还是不能坚定地接受杀人这一事实。
她在灯光底下直直地看着这个人,这张脸。
她没有想到,跟她想象的不一样,对方的脸上也满是惊惶。
3.
罗西亚极其苦恼,大半个月前,一位衣冠楚楚搓着油头的律师带着几份保险单坐了83个小时的火车从新奥尔良来见她,准确来说是见她的优秀员工,一位在她手底下兢兢业业了10年的金牌业务员。她对于这种挖角行为是深恶痛绝的,尤其是这个臭屁的南方佬还戴着最令人讨厌的金丝眼镜文绉绉地一个一个专业术语从嘴里蹦,圣母在上她没在学校呆过一天,何苦派来这么一个玩意儿惩罚自己。
她从不怀疑自己的金牌员工,她相信只要时机成熟那个小家伙随时会踹了她,跟她瞧上的那个爱尔兰小姑娘跑路,但这个臭屁的南方佬出现之前她的自信比伏特加的度数还足,北方联盟的谚语说:口袋里的钱足够,亲妈也买得到。她是这附近出价最高的,每份单子五五分账,哪个猎人头子敢跟她比大方?她丝毫不担心自己被员工反向开除的可能性。
但这一次她知道自己铁定是要输的。
“纽波特纽斯家的亨廷顿先生在八月份离世,经过我们的调查,在上个月我们从大瀑布城警察局的档案管理处找到了她父母一度遗失的死亡证明,按照继承序列,恩特普莱斯小姐是他的第一继承人,也就是说,我需要见一见恩特普莱斯小姐。”臭屁的律师苍蝇一样搓手,“我得跟她确认遗产的内容才好现场交付。”
哦,路易斯安纳,热得要死的路易斯安纳,富得流油的路易斯安纳,她知道这个小家伙的爹妈死之前是一对儿阔佬,可她没想到这鬼家伙夸张到叔叔家有块地浮在石油海上!原来爷爷一天到晚吹嘘在诺夫哥罗德火车站碰到托尔斯泰还给他饭吃的故事不是笑话,他娘的原来她也能在鸟不拉屎的蒙大拿碰到洛克菲勒一样的阔佬给她打工!
幻灭,何等幻灭,当她看着眼皮底下的恩特普莱斯像个普通人一样,过着普通的生活,带着她的小女伴去餐厅吃饭,去戏院看歌舞剧,去打保龄球,看她送给姑娘自己珍藏的镶嵌珍珠的640左轮在她半死不活的酒馆里聊聊报纸上的新闻和这个镇子的家长里短,她的痛苦简直比西伯利亚的暴风雪还要无边无际。
那天下午她实在忍不住,拎住了来找恩特普莱斯的爱尔兰姑娘。此时这个姑娘已经容光焕发,罗西亚从前见她的面容苍白、眼神忧郁,想来只有某种心态的转变才能有这么大的茉莉。
该死的爱情。北方人咬着后槽牙,脑海里蹦出一双冰凉凉的眼睛。
姑娘被她叫住,一时局促不安、心神不宁,罗西亚看出来是自己说的名字害得这么一个小人儿肠肚天翻地覆,脸蛋一阵红一阵白像害了热病,看得出她见不到想见的人度分如年,爱情的棒子敲得她回旋打转。
“我说,你当真不知道我们干的是什么行当吗?”
谁知道姑娘怎么回答的呢,反正老格洛维只觉得天都塌了,当他用半辈子磕磕绊绊养大的侄女儿在墙根底下跟那只凶名远扬的“苔原狼”扭捏红着脸,他就知道这件事情麻烦大了。无论如何老格洛维是不放心的,他好几次都悄悄关掉酒馆,跟在这两个年轻人后边,跟踪她们去狩猎麋鹿和羚羊。
贝尔法斯特不知道,多少次在来复枪的巨响如惊雷一样滚过草原,牛仔装扮的年轻人摘下猎帽放下枪,在遮天蔽日的惊鸟群下,倾身过来和她接吻的时候,三百米外的森林里边还有她可怜的叔叔拿着瞭望镜在无偿放哨。但都无所谓了,叔叔知道蒙大拿太狂野,贝尔法斯特又太年轻,她是天上的飞鸿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小白马,如果真有一个年轻人拉着她一起跳上去往四面八方的火车,他一个五十岁的老头该拿什么过时到掉牙的话来阻止呢?他还听罗西亚透露,这个年轻人的叔叔是南方的阔佬,她如果明年春年动身南下,转头就会变成人人尊敬的年轻富豪……
年轻人也许会被爱情遮住眼睛,毕竟生命苦短,荷尔蒙在他们身体里作祟得厉害,但叔叔已经过了为心跳支配的年纪了,他只知道一个人品尚可的未来富豪对他漂亮的侄女儿似乎喜欢得厉害,她们有机会永远摆脱饥饿的摧残和贫穷的磋磨,她们可以在永远艳阳高照的地方度过富足的一生。于是他默许了,即便这违背了他信奉的圣母和祈祷的天父,他和罗西亚一样为这两个年轻人守口如瓶,在这片野蛮到无可救药的土地上做这两个小东西唯二的盟友。
老格洛维想,明年春天,就到明年春天,就往南方去吧,不要再回来。
但纵然是从饥荒中逃出来的格洛维和度过了白令海峡流浪至此的罗西亚都低估了,这片保守的荒原对待叛逆和仇敌,从来只会回应獠牙。
随着时间的推移,恩特普莱斯跟范戴克这两个名字被越来越密集地被提及,连带着跟她过从甚密的贝尔法斯特也感受到镇子上的男人看待她的目光越发不善。那些农场主和老头子总是以浑黄的眼睛阴戳戳地盯着她,压抑又惊悚,令贝尔法斯特心头勾起了隐秘陈久的恐惧。
她从爱尔兰来,白蜡树的枝子上吊死的要么是换不起高利贷的饥民,要么是遭了天谴的“魔鬼”。
她一直告诉自己,这里是新大陆,也许一切都不一样。
岂料事与愿违,世上只有坏事永远如约而至。
离圣诞节还有不到十天的一个夜晚,许多人都休工回家了,街道更加寥落,走到镇子边缘的时候根本一个人都看不到,贝尔法斯特从邮局领寄件回来,却看见自家的酒馆栏杆断裂,残留着撞击的凹陷,门口布满混乱的蹄印,深深陷进混着泥的雪地里。
台阶上有一摊不明的液体,原以为是血,她缓慢地靠近才发现应该只是融化的雪。透过被大口径子弹打烂的店门可以窥得打斗的痕迹,家具凌乱不堪,地面静静躺着许多破碎的酒瓶,桌子被暴力掀翻到了墙角。
格洛维?她试着呼唤叔叔的名字,错误地进入了酒馆。
迎接她的不是手拿霰弹枪的叔叔,而是五六个散发着她最讨厌的臭气的牛仔,把她围在墙边。
“你在找谁呢,狗娘们儿?”他们统一的有着枯黄的胡子和油腻的头发,衬衫污脏的几乎看不出颜色,靴子磨损的现实垃圾桶里的废纸刚刚展开,西部的确过不了精致的生活,他们的凄苦从每个毛孔里渗透出来。
“你那叔叔挨了一下逃了,不知道死在哪个巷子里呢。”
“还是跟有真枪的玩玩吧,你大概没尝过把吧。”
贝尔法斯特无视这些污言秽语,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摸到了后腰。她是个听话的孩子,恩特普莱斯送给她的史密斯威森就是用来防身,她始终别在腰带上,此刻这把她最后的倚仗容弹六法,可惜在膛的只剩三颗子弹。头脑飞转:六个人,三个手上有剔骨刀,一个拿着绳子,两个手上拎着枪。他们缓缓地逼近,冷冻厂冻肉的腥味仿佛萦绕在鼻尖。
她深知今天大概在劫难逃,子弹远远不够,而她也无法匹敌这些习惯了血腥枪杀、训练有素的歹徒。然而她心情出奇平静,对将至的噩梦只有一点点恐惧。
她的脑海里闪过白蜡树上那些被恶意倒吊着的躯体,他们死前受尽了折磨,死后也躲不过被乱刀砍得血肉模糊,连全尸都难搜集的侮辱。
而作为一个女人,她无比清楚,她一定会死得比记忆里更凄惨。
鬣狗一样的男人和他们难闻的味道慢慢逼近,摸着腰间的枪柄,贝尔法斯特想起教她射击的那天,天空青蓝如洗,红雀群从山麓盘旋而上直入云间,酒客站在她的身后,手把手的教她打开保险、上膛、瞄准、开火,温柔的校正她的错误,朝着高处的细枝射击。
在看不见的地方,贝尔法斯特不需要任何帮助就回想起了这一切。
下一秒她就要把枪口对上她的下颌。
她想着,就这一次,她不要再活在噩梦里。
一道雄壮的嘶鸣直接砸进了房间,摇摇欲坠的大门被一只雄狮一样的生物一击拍碎,凶徒们都慌忙躲开飞溅的碎木片,只有贝尔法斯特由于被人墙包围反而躲过一劫。
熟悉的填弹声音在漫天的灰尘里过分清晰,更加熟悉的滚雷在小酒馆里一遍遍咆哮——它说,不要原谅,不要宽恕,不要怜悯。浓云滚滚淹没了黑天,紫色的雷霆着宣泄主人的怒火,胸口炸出血色的花泼洒在地板上,旧的愚昧被新的罪恶洗刷。
在飞舞的灰尘中间人影因灯光的映照显露无疑,全部沦为明晃晃的靶子,做惯了脏活的年轻人绝技是三连换弹,霰弹之下甚至用两发就已经解决了所有敌人,他们比起极速飞行的红雀都容易对付得多。
情况最差的是那个一直出言不逊的老头,他几乎拿胸膛迎接了恩特普莱斯的第一发霰弹,整个胸口都被撕裂了,每一口鲜血都能夹杂肺部的碎片,倒不如说他还在喘气真是个奇迹。
恩特普莱斯从她神骏的黑骊马上跳下来,提刀结果了其他人。
爱尔兰人从墙边走过来,将预备瞄准自己的枪口对准了这一丝游魂,终于扣下扳机。
人总是要死的,她不要活在噩梦里。
老头到死都瞪着他浑浊的眼睛。
恩特普莱斯走到她的旁边,询问她是否受伤。贝尔法斯特只是摇头,却发现对方的身上浸透了血液,沿着衣角逐渐滴落,汇聚为地上的一滩。
“你爸爸手臂中了一刀,罗西亚把他救下来了。”恩特普莱斯把她按在自己的胸口,牵住她的手,紧贴自己的眼睛,两个劫后余生的人一齐轻轻战栗。
凌晨两点,银月高悬在上,黑色旷野足够吞没一切逃亡的足迹,寒星塞满了眼睛,好在风不大。镇外的十字路口,她们两个裹着最厚的冬装骑上马,路灯底下只有罗西亚坐在石头上等她们。斯拉夫人已经在新大陆待了很多年,但今夜恩特普莱斯第一次见到她戴着故乡的熊皮帽子。
“赶紧走吧,摩门教的那些疯子放出话,你们要么走,要么死。”罗西亚在北方人里也是高挑的那一类,踩在石头上就能解下她的头套,这个神秘到恩特普莱斯从来不知道她过去的女人摘下她自己的帽子,把那顶她从家乡带来的帽子扣在了逃亡者的头上。
“我们走就没事了吗?”贝尔法斯特不敢相信,在西部的大地上,摩门教徒是跟狼群一样危险的存在。
斯拉夫人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相框,递给姑娘:“我担保着呢,你叔叔不会有事的。”
黑骊马不耐烦地原地跺脚,低低地撒气,像一只生气的狮子,恩特普莱斯安抚它两下,“罗西亚,我送你一个礼物。”她把准备了很久的那张纸塞到北方人的手里,连声再见都不说了,直接夹住马腹,黑骊马的大蹄子溅出了好高的雪,劈头盖脸砸了斯拉夫人满头。
“小混蛋!”孤零零的人在灯底下跳着喊,后边的话却被北风卷散了。
她们沿着河流的方向走,她们知道,密西西比河往哪里流,她们就该去哪里。
去南方,不要回头,去南方。
4.
在夏延,恩特普莱斯终于卖掉了她的黑骊马,连续在四个简易旅馆察觉到跟踪的痕迹,她终于意识到,想要不借助现代交通工具逃亡是不切实际的,在弥漫着陈腐味道的房间和肮脏的床单中间,她们也无法安心入睡,更不要说在严峻的山野里裹着毛毯。
在火车包厢里她们两个同样沉倦却习惯性不敢陷入梦乡,她们沉默地望着头顶被铆钉铆接的钢板,纵横的焊接痕迹就像她们的生命,在毫无预兆的某个时刻忽然被死死熔在了一起。
窗外是被抛在后边的乡野,越来越多的钢铁出现在她们的视野里。
这是她们第一次安卧在同一张床上,恩特普莱斯循规蹈矩仰面平躺,不敢去偏过头看枕边的爱尔兰姑娘,无法发现月光一寸寸渗进了她的银发,一寸寸浸入了她的肌肤,光辉圣洁如等待膜拜的神子。她的心里已经有七百只绵羊跳过了栅栏,但煎熬让她浑身发烫,呼吸的空气都是高温干燥的,她觉得这不是一辆火车,这是一列送入熔炉的原料车,她就要被倾倒入炉芯,一眨眼就化作灰飞。
感觉身边的贝尔法斯特好像贴的越来越近,她极力平复肋骨中间那个就要砸碎一切的心脏,屏住呼吸转过头去。并非她自作多情,贝尔法斯特和她的距离近得需要拉响警报——她的嘴唇离自己不到一掌宽,温热的吐息在彼此的脖颈之间缠绕。
两丛幽紫的火在夜幕中静谧地燃烧,没有汹涌的焚烟,因为早就吞噬一切。
打破这一切太轻易,只需要一个吻,所有自然都涌现出来,紧随着急促的呼吸、发烫的脸颊、还有错拍的心跳,最深处的渴望呼之欲出。
在一团朦胧的光影中,任何动作和感官都被放大,暴风雪一样难以喘息的吻也席卷退尽了衣衫,爱尔兰姑娘体会到一丝脆弱的羞耻感,她也是在原野上长大的,不消人类做示范,春天的草场上满是原始的老师。她颤抖着想要阻止酒客宽厚而灼热的手掌向下缓慢的探索,她羞耻于那声浪的放纵和那肉体的放荡。
但是太迟了,握紧缰绳和枪柄的手指布满老茧,只是轻轻一次触摸,无法明言的电流让她沦为网兜里的青鱼,她无助地挣扎,蜷缩着尝试挣脱回到她的河流,却在黑沉沉的夜里一次次体会片刻的窒息与空白。
她无暇找到水,她只好躺在船舱,无助地等待层层的浪。
圣诞节前的最后一天,她们走下火车,第一次闻见墨西哥湾的味道。
律师接到消息,带着他的金丝眼镜在雾气缭绕的车站早早等待。
还没有待恩特普莱斯问好,这个忠实的服务业从业者严肃地指出:“我必须向您说明,那份送您送出去的地契可是价格不菲。”
恩特普莱斯站在月台上,大西洋的暖风搅动着她的长发,火车又要启程,蒸汽飞溅弥漫,她的面孔若隐若现:“我知道,它下面有铜矿。”
“那您还……”
“罗西亚养大了我,没有她,我找不到烧掉房子的人是谁。”
“这报酬是不是太丰厚了。”律师的眉头从见到她们起就没有落下,他的表情过于严肃,和南方甚好的阳光格格不入,“仅仅是您父亲独自勘探,计算的储量就没有少于四十万吨。”
恩特普莱斯手上拿着斯拉夫人送给她的熊皮帽,过了孟菲斯,就热得再也带不上了,上边用银线绣着她不认识的西里尔字母,岁月里被磨去了很多,再也认不出是什么吉祥话:“你知道我今年多少岁?”
“过了元旦就是二十四。”
“对,”她牵起站在一边的贝尔法斯特的手,无视律师眼睛里的疑虑,缓慢又坚定地说:“现在起,我就开始自己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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